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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家驹博物馆奇怪夜-毛羊言欢

彭家驹博物馆奇怪夜-毛羊言欢

彭家驹
10月去了费城几天,正巧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有个新展开幕的晚会。我们银行有若干免费邀请名额,于是便与同事同去。没看到实体邀请函,我事先确实还担心了一下着装。休假旅行,我的全部行头就是连帽衫、牛仔裤、跑鞋。同事说,没关系一起去吧。我也宽慰自己,学校里的活动,可能也正式不到哪里去吧。

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
结果,23日星期五晚上成了博物馆奇怪夜。在签到处,女宾戴上金色手镯,男客戴上绛红色丝绒礼帽。穿过古希腊古罗马的长长陈列,来到鸡尾酒会之所在。我不愿意面对的现实就摆在面前:真是black tie。中老年人居多,想来都是长年赞助博物馆的有钱人,男的西装革履,打着领结,女的浓妆艳抹,花枝招展,身材保持得好一点的还穿着小礼服。盛装的宾客们拿着酒杯一圈圈地闲聊,手托美味开胃小点的服务生在人群中穿梭。穿得极随意的我太出格了。好在我随身带着单反照相机,赶紧拿出来很显眼地挂在肩上,用这个道具向大家宣称,本人来自媒体。而摄影师么,都是雷打不动地穿牛仔裤的!不久,当地电视台货真价实的摄影师扛着摄像机出现了,我看见他穿牛仔裤,就像看见了救星。
这晚是为了庆祝“伊拉克的古代:重新发现乌尔皇室墓葬”的展览开幕,我们先睹为快。宾大博物馆以考古学和人类学为重点,历史悠久,很有特色,曾派出400多次考古队远行发掘,也包括乌尔。乌尔(Ur) 地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属于人类最早的苏美尔文明,在今天伊拉克的东南部。公元前四五千年此地即有人类居住痕迹,后因气候变化被遗弃,再后来乌尔重新繁荣,成了最发达的城邦,并在公元前两千多年时统治了这个平原。随后的历史,就像大多人类历史一样,外敌入侵、改朝换代,16世纪伊拉克成了奥斯曼帝国的地盘。1920年一战之后,伊拉克被委任英国统治,成立王国;1932年独立,1958年推翻王国成立共和国……直到现在,还很不太平。
怪不得1922年宾大与大英博物馆联合发掘乌尔,原来那时伊拉克是归英国管的。乌尔据说是《圣经》人物亚伯拉罕的出生地,英国考古学家未能如愿找到他家遗址或其他圣经证据,却发现了1600多处墓葬,其中16处是皇室的。4500年前皇后满身的黄金饰物、用两条后腿直立吃叶子的的黄金公羊以及黄金牛头船型里拉琴,还真是很神奇。

乌尔发现的黄金直立公羊
身穿红色旗袍的宾州大学女校长发言之后,轮到伊拉克驻美大使。对于英国人挖出来的伊拉克文物在美国展览,我好奇他有什么可说,结果他发言的角度是现代科技帮助我们进一步理解古代文明。拍照向来以量取胜的我将镜头频频对准他,他也频频配合地朝我这边看。他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外交人士,我到底也是如假包换的记者。

伊拉克驻美大使
下个节目是慈善拍卖。在古代日本鎏金佛像前,拍卖师拍掉了几百到几万块钱不等的物件,比如与博物馆长共进晚餐的机会、高尔夫旅行或当代油画。人们竞拍的表情互动很生动,想来这种小拍卖像玩一样,每举一次手,都要左顾右盼,与相识的人相视而笑。拍到以后,则如同小孩子般高兴。我甚至觉得,竞拍获得的注意力更有附加值。女拍卖师牛气十足,与她背后沉静的佛像形成鲜明对比。我暗想,哪里有什么经济危机嘛。

慈禧太后的水晶球折射着自助餐
晚宴在著名的中国大厅举行,正中央一颗柚子大小的水晶球,是慈禧太后的爱物。当年,晶莹剔透的水晶球折射了清宫密事,现在折射着众多宾客排队取用自助餐、在宝蓝色圆桌旁进食的景象。北魏年间山东的弥勒佛塑像无奈地俯视着黑人师傅从大块牛肉娴熟地切下薄片,蘸上卤汁。怎么可以在佛像前切肉开荤呢?这不是Youtube,这是真实发生在眼前的事。我被这一幕雷到了,同样被雷到的只有一个同去的日本人,猜想在场所有美国人都没觉得不妥吧。我们背后蹲坐着的是公元四五世纪的河南巨大石麒麟,桌旁墙上是明朝山西广胜寺的壁画,描绘了药师佛和他的净土。壁画割成一方方的,想来菩萨们就是这样辗转来到了美国。佛像石刻壁画裸露地围观着晚宴的进行,我有点担心那些老人们脚下一滑,盘里的熏烤三文鱼和奶油意面飞出去降落在文物的脸上怎么办。也真是奇怪,平时在博物馆里水都不能喝,现在倒这么官方地大吃大喝。可见大门一关,小圈子里的人就是有特权,他们在故宫举行婚礼说不定也不是没可能,就是不晓得吉利吗。

河南公元四五世纪的石麒麟蹲在饭桌间

山东北魏年间弥勒佛看着大厨切牛肉
节目还真丰富,下一个在埃及厅。上埃及的狮身女人面像端坐中间,面前一个大木箱,满是黄沙,赞助10块让你用勺在沙里挖一次,赞助25块挖三次,挖到什么就是你的了。射灯下,沙尘扬起,一群人兴高采烈地模拟考古、沙中寻宝。我怎么觉得他们那么幼稚呢。角落中有法老拉美西斯二世的头像,怔怔地望着面前三人小乐队表演,键盘手卡着嗓子学Louis Armstrong粗哑地唱着What a wonderful world,两三对有兴致的人跳起了舞。石像和石棺前放着水果和甜点,曾被解剖过的木乃伊躺在玻璃柜里,旁听着人们攀谈。

What a wonderful world...
起初还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现在意识到,奇怪的不是我,是这里的气场。古代的文明与现代的社交,历史的深沉与派对的浅薄,佛像的纯粹和肉食的荤腥,木乃伊的干枯和巧克力草莓的多汁――这样的对比,画面过于锐利,效果过于奇特,让人不免有虚假感。
古埃及、古中国和两河流域的文明源远流长。我们虽然享受着Internet这样伟大的发明,还是惊叹于几千年来古人的智慧和手艺。最精美的珍宝多半和皇室有关,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和结果;同时,财富和权力往往也是战乱的目标和原因。回顾历史,再伟大的文明,在人类蒙蔽的心灵和争权夺利的战斗面前,都那么脆弱。持续反复的战争和苦难就像大面积的伤口,没来得及长好,却又砍上了新的几刀。而珍贵文化遗产的归属和保存,总有些徒然。
1922年在伊拉克发现的乌尔文物,按照当年的新法律,由挖掘者和国家平分。所以,那些宝贝就分别被收藏于宾大博物馆、大英博物馆和当时新建的伊拉克博物馆。2003年,和萨达姆像一起倒下的还有伊拉克博物馆的围墙,美军被指责未尽全力保护博物馆防止掠夺。虽然最近博物馆重开,无数藏品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1922年世界上还有一个重大考古发现,英国人发现了3000多年前的图坦卡门法老的墓穴,保存完好。他的宝物被一件件移到了开罗的博物馆,可最近似乎总在全世界走穴。两年前在费城,这两天又去了旧金山,中间不晓得在哪里混,老是不在家。
人真是贪心又缺乏安全感,这辈子有荣华富贵,下辈子还要。文明古国的独裁统治者动用更多的资源保存自己的尸体,殉葬铺张,复制人间的生活,但很可惜,他们进入天堂或获得永生的概率反而变小了。木乃伊或古尸被陈列观看,不停被打扰,毫无尊严。随葬品则在强盗小偷、学者、收藏家、博物馆之间流转。
不必推测观摩我们晚宴的众多中国佛像壁画如何来到国外,是中国盗贼还是外国掠夺者做的。比起敦煌的贱卖,八国联军的掠夺,这都不算什么。文物离开原产地的现象,可以用“文明属于全人类”一笔带过地自圆其说。而“文革”时大破坏、塔利班将巴米扬大佛炸毁、地震毁掉伊朗的巴姆古城,则将文明的遗产一笔勾销。但是,物质的损失,比起历代无数生命的失去和命运的改变,还是小巫见大巫。一直说生命最可宝贵,但回顾历史,被统治的老百姓总是一个统计数字,古今中外,素来如此。
这晚活动令人印象深刻,场地气氛这么有文化这么另类。人们过得很尽兴,不过呢,虽然热心赞助博物馆事业,似乎也没什么人正眼看过展品(当晚主题伊拉克文物除外),都在专注社交闲聊呢。就像电影里一样,我隐约觉得,看尽沧海桑田世态炎凉的文物也许是有意识的,当它们不露声色默默观看这个派对时,心里在想什么?我好歹也来自一个文明古国,潜移默化沾染了些关于厚重历史和没落繁荣轮回的惆怅,似乎与这些文物有了心灵相通之处。
这是一个博物馆奇怪夜。
原载于《东方早报》之《上海书评》2009.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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