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驹卦茶 镜 张福平:火车司机老朱和他的八-金陵文学家
彭家驹卦茶 镜 张福平:火车司机老朱和他的八-金陵文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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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卦茶 镜
张福平
老火车司机朱炯死了,是在年后农历二月惊蛰的那天傍晚咽气的。老头的后事办得很隆重,许多在太平房送他的人都戴副或方或圆的茶镜,呈其一景。
朱大车是带着深深的不愿启齿的遗憾,带着他最后一次鉴赏置买的八卦茶镜,到那个据说也有坑蒙拐骗和分着等级的那个世界去的。
朱大车临终前对他的儿子说,“我死后是烧是埋随你们的便,但我要带上检车锤,带上猪腰子饭盒,带上那块老怀表,带上那副八卦石头茶镜。”
朱大车的后人遵照他的嘱咐办了,这些个物件统统给他带走上路了。
朱大车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从江南来西北参加铁路建设的。那时他还年轻,数十年后每每回忆起自己刚来西北那会儿,总是惬意的砸着嘴皮,喋喋不休的向别人演说一番,“那时我还是童蛋仔,细皮白肉的,这里荒无人烟,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山上不长草,风吹石头跑,飞沙走石。国民党就留下一截破铁路,不是塌方,就是掉道。西北铁路那是经我们双手将钢轨一根根向西铺开的,”他看没人搭腔,嗓门就更豪更亮了,“我调来就是火车司机,二十郎当岁,每月挣二百七十多工分,后来给火车司机划等级,我是一等司机价钱,月薪126元,一块钱买五六十个鸡蛋,哈哈,县长也没我开钱多!”
听口气他比县长还吱!或者说他比县长地位还高。若让他当县长,他都不当。其实他主要是嫌县长操的心多,开的钱少。这时,有个重孙子辈的小徒弟司炉接茬说:“现在的县长有没有你开钱多?”
他就知趣地回答,“我不是说现在的县长,我说的我们年轻时那个年代的县长,没我开的钱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西北铁路使用的蒸汽火车。前排三人中间为作者(时任司机长)。
缘是西北风沙大,为了保护好自己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自那时起他就耍开了眼镜。其实那时铁路企业对职工是做足了劳动保护的。机务段材料室就给每人发一副防护眼镜,带松紧带式的,四片玻璃,可折叠,还方便。但他不戴,嫌那玻璃片子烧眼,换球子五十个鸡蛋,腌一腌,煮着跑车吃了。他自己则从老乡手里买石头镜戴。他说石头眼镜好,这东西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埋了不知多少年,吸足了地气,戴上晾丝丝的,挡沙护眼,对眼睛好。戴茶镜拽气门撩闸开火车,土地爷放屁---神气!还能挡住从烟筒中飞出来直扑眼睛的煤碴。
朱大车戴的头一副石头镜是老式的,圆砣砣镜片,铜蚂蚱腿。这副镜子他没戴多久就丢了。也怪那蚂蚱腿松,夹不住他瘦窄的小白脸,松着哩。那次他拉绿皮票车,车头挟裹烟雾钻出长长的卦台山隧洞,他伸头出驾驶室看信号,举手指头比划(铁路上十六字呼唤应答上有这句口诀,叫手比眼看)着给伙计看,不小心两耳上的蚂蚱腿一松,就从头上滑落掉在车下,因火车是在闯坡,火车钻出卦台山隧道,就是下坡,下坡道上的火车每小时50多公里速度,几乎是飞起来的,不能随便停下来去捡眼镜,停下来就算事故,只能忍痛割爱。那蚂蚱腿眼镜就丢了。不过后来有个巡道工拣啦,拾镜不昧,托人送到了机务段。但圆砣砣右侧镜片已经摔烂了,败露出弯弯绵绵的霞。
摔坏就摔坏,好在那时眼镜价钱上不来。蚂蚱腿镜子山里老乡张口才要五块钱,126价钱的大车不在乎。不象现在一副好石头镜要么几千,差不多点的也得几百元。就这样丢了买,买了丢,或是不小心掉在车下的道砟上摔坏。时间久了,经他手过的石头镜多了,鼻梁上架过的眼镜多了,学费自然也就掏得多了,那鉴赏真假石头茶镜的眼力也就深了,成了远近小有名气的石头镜行家。后来他对人说,知道部队里的神枪手吗,那是用子弹喂的,我这点看镜子的工夫,全是拿钱垒的。后来许多人买石头镜,总是先不付钱,拉上买主一块去火车头旁或是他家里,先让他瞅几眼,过过手。他说,你买吧,你就放心大胆的掏票子,戴上准养眸;他若是话到嘴边不言语,或是冲你摇头使眼色踩你脚丫子,卖主就是说昏了天,或是油嘴滑舌说从家里偷出来的,再是一脸悲情说爹娘有病急着用钱,你千万也别买,别发慈心怜悯,别觉着掂在手上份量重,买下就上当,一准是玻璃酒瓶底磨成的,戴上可就烧眼睛。
作者在机车司机室操纵驾驶火车
那年朱大车退了休。可许多退休的火车司机退而不休,发挥余热,不是到百货商场烧锅炉,就是受雇到工厂看澡堂,要么去舞场卡拉OK厅看大门,每月挣个几百元,补贴补贴家用。实说哩,火车司机退休后啥也做不来,别看开火车时离地三尺神气活现,一趟车拉上千名旅客,或是两三千吨大货,车跑起来摇头晃脑摆腰甩尾的,其实这活很单调枯燥,不与人打交道,要不他的长孙都看不上挣死钱(固定工资)的这行。
“烧煤的火车司机是嘛?上车捏闸把认识信号,下车回家认得老婆娃娃,吃完饭碗一推睡觉认得床板,十足的熟练工!”天津老伴常拿这话嘲讽他。
老伴不但嘲讽他,还用刺耳的言语揶揄他:“说句难听话,火车司机是嘛?纯属拉磨的驴,蒙上眼睛你就拉吧,拉到55岁退休拉倒。开球子一辈火车啥也不会,枉背了六七级钳工的名,也就能紧个螺丝帽,穿个开口销戴个活接头啥的。这手艺在锅炉房澡堂用得上。眼下改革开放市场搞活,多好的挖钱致富机会,但多数老火车司机不入道,只能眼瞅着无业游民这号人大把大把捞钱奔小康,还做梦想着有一天天上掉馅饼,什么先富帮后富。”
朱大车退休后得益于他拿钱垒出来的功夫,退休后啥也不做,专门捣腾镜子。因他在这上面有造诣,远近知名度高,也是现今人们被假镜水货骗怕了,那些买眼镜的主就主动寻到门上,请他辩别真假,双方成交后按百分之十提成,算作小费。每回挣个十元二十元的,得来也轻巧。偶尔他也花钱进几副眼镜,然后给头面上的或有经济实力的人出手,少少的赚上些,补贴一下因日益上扬物价而加剧的捉襟见肘的窘迫生活。
前些年有些眼镜贩子暗中盯上了他,曾试图动员他入伙捣镜子。要他做的事很轻松,就是装模作样的动动嘴,动动手,转转长寿眉下的那双老眼珠子,也就是做人们常说的那个托,就如电视上的“名人”做广告,说白了是利用朱大车的名气推销水货,并答应每副假镜子出手后四六分红。朱大车听后翻了翻老眼珠子,“滚!别小瞧人,我挣的是良心钱,不挣亏心钱,当心我的尖尖锤!”顺手拿出一副假镜,摸出检车锤当着那人面将假镜敲了个粉碎。
上了年岁的朱大车这时鉴赏眼镜的眼力不说是火眼金睛,也算得上娴熟炉火纯青。什么石头茶镜经他一过手一上眼,就能辨出这镜料是来自缅甸,还是越南,或是云南,或是福建。别听眼镜贩子炫耀他的茶镜能映出几个太阳,几个月亮,那是糊弄外行。他能眯眼侧目看出手中石头镜的水花纹理,兴致上来还能随口说出石头茶镜里含有多少种化学微量元素,波纹粗细,有几成茶色,绵霞碍眼不碍眼,然后再根据你脸型宽窄胖瘦给你当参谋出主意,买砣大砣小的。
朱大车过手了几十年的眼镜,也确实见过不少上好镜子,只是工薪族囊中羞涩,无力将它们一一买下收藏。谁见过菊花茶镜?他见过。那眼镜的水纹里暗藏隐现着盛开的菊花,似迎风摇曳一样,随水花荡漾,十二分的招人喜爱。还有副竹叶青石头镜,色气似青翠的鲜嫩竹叶,再就是他带走的那副八卦茶镜,着实让他饱了眼福。
也是他过于自信,半年前有个外地眼镜贩子拿了数副镜子让他过目,其中一副他竟一上眼就爱不释手,这不是人们久久传闻的八卦石头镜吗!他分明透过镜面细腻的水花,看见了两帧活灵活现的八卦图形,与他早先在卦台山寺院里见的,据说是明朝传下来的镇寺卦盘一模一样。真是一副难觅的、巧夺天工的大自然的杰作。且石料还是久负盛名的东海石头,经数千载地下润化而成。那南方贩子见他如此情有独钟,就问他想买吗?他点点头。南方贩子不语,不语的原因是普通说讲不好,便伸出三个指头比划。朱大车没还价,问:“算话?”贩子点头默认。巧了,恰在这时朱大车下海经商的大孙子从外面回来,见此情景就对他说,“爷爷您喜欢,我掏钱,也算是孙子我的一点孝心。”朱大车不肯。他看不上长孙,嫌长孙挖的钱不干净。
长孙当兵三年回来,被铁路局分配到腾格里沙漠的机务段里当司炉跑车,他嚷嚷跑车苦,嫌先当学徒,后当司炉,提升考副司机要看脸子走后门,考司机时还得求人低着头下话,比大点送红包花钱,与人家考官套近乎,啥年月能开上火车,就撇了工作回来经商。朱大车得知后气恼的用浙江方言骂儿子:“娘希屁!你管不管孩子,都娘希屁的开火车的不跑车,煤矿工人不刨煤,农民不种粮,老师不教书,都一古脑的去经商,我看你吃个球!”末了又来句,“娘希屁!”
儿子何曾不想去管儿子,管得了吗?儿大不由爹,爹说话也不算数,这就叫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家令不通,各行其事。朱大车执意从衣柜中翻出一个存折,吩咐孙子,去银行取三千。少许孙子拿回新崭崭的三扎百元票子。朱大车亲手交给了眼镜贩子,成了交。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的前辈火车司机使用的蒸汽机车。
几天后朱大车再取出那副八卦镜,小心翼翼的用绿细绒布擦拭,再欲自我欣赏时,不看便罢,越看越觉着似哑巴吃黄莲,暗呼上当。原来这八卦茶镜竟是水货。但水货也足以以假乱真。出于愤怒他多日少言寡语,自此竟拒绝再给外人鉴别眼镜,数月郁闷不快,八卦茶镜成了朱大车一块难去的心病,终成疾患,年后惊蛰一个阴霾飘着雪花的下午撒手人寰,怀着满腹的羞辱悲忿离开了这个人世。
朱大车临合上那双老眼时,嘴里还念叨着八卦镜,意将假镜说破,但气数贻尽,终是话不成句,语无伦次的含恨而去。
朱大车他临死也没弄明白,其实上当受骗的是那眼镜贩子。他下海的孙子并没有去银行取钱,而是用黑市上捣来的假币,哄走了那眼镜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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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福平,
笔名:弓长,现居甘肃省天水市。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飞天》、《中国铁路文学、文艺》、《工人日报》、《中国老年报》、《人民铁道报》、《甘肃日报》、《甘肃工人报》、《西凉文学》、《天水日报》、《天水文学》、《共产党员》、《兰州晚报》、《五月花》、辽宁《夕阳红》等路内、外二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小说,中、短篇小说及散文、杂谈等。若干作品获省、部级文学评奖,并收入不同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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